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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向东 的博客

俯仰两间无愧怍,鸡虫得失笑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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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綿詞的音韻學透視  

2007-08-04 14:43:51|  分类: 学术 |  标签: |举报 |字号 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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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綿詞的音韻學透視

 

施向東

 

0.0 音韻學的研究,不能僅僅以“字”為本位,而且應當充分考慮到,某一個字的讀音不但有它靜態的值,也有它在語流中——即在字與字之間相互關聯的狀態中——的動態的值。語音的歷史變化,不但有它一般的規律(比如上古某聲某韻在某種條件下到中古變為某聲某韻),而且有一些依字的搭配習慣而轉移的特殊情況。在這些特殊情況的背後——按照K. Verner的說法——隱藏着另一些語音規律。因此,對聯綿詞這種包含着極其豐富的語音規律信息的特殊詞彙-語音現象進行深入的研究,對於瞭解上古漢語的語音狀況及其演變規律,無疑是很有意義的。在這一領域,前修與時賢都有過深入的討論。本文擬從音韻學的觀點對聯綿詞作一點比較系統的考察,並由此出發對上古漢語的某些特點談一點自己的見解。

§1.描寫的觀察(一):分類

1.0 從音韻學的角度,一般把聯綿詞分為“雙聲型”和“疊韻型”兩類。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與“雙聲型”和“疊韻型”可以鼎足而三的可以稱之為“對轉型”的聯綿詞,它的兩個音節雖然不疊韻,卻具有相同的主元音。這三個大類各有一些附類。三個大類之間又存在着交叉的情形,也就是說,有些聯綿詞的兩個音節既雙聲,又疊韻;有些聯綿詞既有雙聲關係,又有對轉關係。除此以外,還有一些聯綿詞兩個音節之間缺乏語音上明顯的相似點,本文稱之為“分離型”聯綿詞。

1.1 雙聲型聯綿詞。

1.1.0 一些聯綿詞的兩個音節存在雙聲現象,這早已為人所注意。正如錢大昕所說:“四聲昉於六朝,不可言古人不知疊韻;字母出於唐季,不可言古人不識雙聲。自三百篇啟雙聲之祕,而司馬長卿揚子雲益暢其旨,於是孫叔然制為反切,雙聲疊韻之理遂大顯於世。”(《音韻問答》)此說甚是。除了《詩經》以外,《尚書》《周易》《左傳》《孟子》《莊子》《楚辭》等先秦文獻中,雙聲型聯綿詞也是數見不鮮的,例如:

參差、踟躕、栗烈、觱發、蝃蝀、伊威(見《詩經》);繽紛、侘傺、容與、哫訾、突梯、滑稽(見《楚辭》);共工、侜張、杌隉(見《尚書》);蹢躅、臲卼、絪緼(見《周易》);窮奇、饕餮、蕃屏(見《左傳》);便嬖、離婁、憔悴(見《孟子》);旁礴、躊躇、蝍蛆(見《莊子》)

等等。雙聲型聯綿詞中還包括一些具有不完全的雙聲關係、兩音節僅僅聲母發音部位相同的聯綿詞,如:

叢脞(上才公反,下倉果反,見《尚書》),騏驥(上渠之反,下幾利反,見《楚辭》);

叱咤(上昌栗反,下陟駕反,見《史記》);奇侅(上渠羈反,下古哀反,見《說文》);

等等。這類聯綿詞可以稱為“准雙聲型”。聯綿詞本身的發音與記錄這個聯綿詞的兩個字的讀音在歷史發展中存在不同步性,因此造成以下兩種情況:

1.1.1 一是上古本來是雙聲型聯綿詞,到中古以至近代讀來已經不具有雙聲關係了,如:

 

上古音

切韻音

中原音韻

今音(普通話)

蟋蟀

s-s-

s-§-

s-§-

þ-§-

怵惕

th-th-

th-th-

t§h-th-

t§h-th-

觱沸

p-p-

p-p-

p-f-

p-f-

磅礴

b-b-

b-b-

ph-p-

ph-p-

1.1.2 另一種情況是聯綿詞的兩個字仍然保持雙聲關係,但是造成了字的特殊讀音,如:

滑稽(《廣韻》古忽切、古奚切);袛裯(《廣韻》都奚切、都牢切)

“滑”字從“骨”聲,本屬見紐,後世轉入匣紐,在“滑稽”一詞中保留“古忽切”的讀音,便見特殊;“裯”字從“周”聲,上古讀舌頭音,中古以下讀舌上音或正齒音,而在“袛裯”一詞中則保留舌頭音的讀音,也顯得特殊。這些特殊讀音都是因為聯綿詞雙聲關係的約束而造成的,可見“雙聲”這一語音形式對聯綿詞這一詞彙形式的重要性。

1.1.3 雙聲型聯綿詞在聯綿詞中的數量僅次於疊韻型聯綿詞。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所附《說雅·釋訓》所載104個聯綿詞中,雙聲型的32個,約占30%。

1.2 疊韻型聯綿詞

1.2.0 在全部聯綿詞中,疊韻型的聯綿詞為數最巨。《說雅·釋訓》所載104個聯綿詞中,雙聲型的62個,占60%強。《廣韻》歌、寒、曷三韻共載聯綿詞60個,其中疊韻型的33個,占55%。指出這一點是有意義的,這對於我們下文探討聯綿詞的來源和流變將有重要的啟示。先秦典籍中疊韻型聯綿詞極為常見,如:

窈窕、崔嵬、虺隤、芣苢、樸樕、蒙戎、扶蘇、茹藘、芍藥、沮洳(見《詩經》);顑頷、須臾、嬋媛、薜荔、蹇產、踥蹀(見《楚辭》);磐桓、童蒙、號咷(見《周易》);渾敦、朱儒(見《左傳》);觳觫、鎡基、氾濫(見《孟子》);逍遙、擁腫、淖約、莽蒼、孟浪、望洋(見《莊子》)

等等。不完全疊韻,而兩音節韻部非常接近的,可以稱為“准疊韻型”聯綿詞,如:

絪緼(見《周易》,上真部字,下文部字);部婁(見《左傳》,上之部字,下侯部字);

猶豫(見《楚辭》,上幽部字,下魚部字);瞴婁(見《說文》,上魚部字,下侯部字)

有些聯綿詞兩個音節既雙聲、又疊韻,可以稱之為“雙聲兼疊韻型”聯綿詞,比如:輾轉、間關、燕婉、繾綣、綿蠻、町疃、伊威、恬淡,等等。如果考慮到准雙聲與准疊韻,則“准雙聲疊韻型”的聯綿詞也不在少數,如:芎藭、繽紛、慇勤、蟋蟀、岌嶪、僶勉、蔽芾、臲卼、顑頷,等等。

1.2.1雙聲兼疊韻型的極端現象就是兩個音節完全相同,表現在文字上就是疊字(重言詞)。從《爾雅》到《聯綿字典》,傳統上是一直把它和聯綿詞一樣看待的。事實上,應當承認重言詞是一類特殊的聯綿詞。因為無論從它在言語中的運用狀況,還是從它同其他聯綿詞在語音上的密切聯繫來看,都沒有理由將它排斥在聯綿詞的範圍之外。

1.3 對轉型聯綿詞

1.3.0 疊韻型聯綿詞兩個音節的韻母(包括元音和韻尾)完全相同。准疊韻聯綿詞兩個音節元音雖不相同,但十分相近,而韻尾則是完全相同的。對轉型聯綿詞兩音節具有相同的元音,而韻尾則不同。這裏所說的韻尾,自然包括零韻尾。這一類型中的一部分,即兩音節一為陰聲一為相應入聲的那些聯綿詞,在不另立入聲韻部的古韻家那裏自然就歸入疊韻一類。如《詩經》毛傳“蒺藜”、《荀子》“莫邪”、《說文》“鴝鵒”,就分別被認為是脂部、魚部、侯部的疊韻聯綿詞。現在我們把它們歸入對轉型。我們認為,陰聲與入聲的關係應當與陰聲與陽聲、陽聲與入聲的關係一樣看待。這一類的聯綿詞也是比較常見的,如:

掊克(見《詩經》)、燠休(見《左傳》)、髑髏(見《莊子》)、欂櫨(見《淮南子》)、屬鏤(見《史記》)、峛崺(見《漢書》)以上陰聲與入聲;

餘皇(見《左傳》)、扶桑(見《楚辭》)、琅邪(見《孟子》)、空侯(見《史記》)以上陰聲與陽聲;

脊令(見《詩經》)、亭曆、瓴甋(見《爾雅》)、旁薄(見《淮南子》)以上陽聲與入聲

此外,象魚陽鐸部與歌元月、談盍這些韻部之間,之蒸職部與微文物、侵緝諸部之間,脂真質部與支耕錫部之間,總之主要元音相同而韻尾不同的韻部之間,都未嘗不可以對轉視之。這一類的聯綿詞如:

滂沱、韎韐(見《詩經》)、琅玕(見《尚書》)、揭車(見《楚辭》)、於戲(見《禮記》)、襏襫(見《國語》)、坎坷、盤互(見《漢書》)、嫛婗、鈭錍(見《說文》)

等等。雙聲型與對轉型交錯的情況也是常見的,如:坎坷、媕娿、扊扅、赫戲、旁薄、剞劂、晻藹、瀺泎、憛悇,等等。

1.4 分離型聯綿詞

1.4.0 以上三種類型已經把聯綿詞的絕大多數囊括在內,但是還有一些聯綿詞無所歸屬。這些詞兩個音節之間很難找到共同點。我們把這一類聯綿詞稱為“分離型聯綿詞”。屬於這一類的如:

闉闍、誇毗(見《詩經》)、縲絏(見《論語》)、鵷鶵(見《莊子》)、囹圄(見《禮記》)、闒茸、驊騮(見《史記》)

§2.描寫的觀察(二):詞族

2.0 聯綿詞也如單音節詞一樣,可以從詞族的角度觀察它們的音-義相關現象。古代小學家常常用“轉語”、“聲之轉也”、“一聲之轉”等等名稱來概括這種音-義相關的現象。其實,聯綿詞的詞族不僅與“聲”有關,也與韻有關,不僅與元音有關,也與介音有關。需要說明的是,同一詞族中若干個聯綿詞有時候是同義的,有時候則並不是同義的,只是它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義核”,也就是說,它們在某一個側面、某一點上具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比如同族詞“科斗”、“活東”是同義詞,而同族詞“綿蠻”、“霡霂”、“蠛蠓”就不是同義詞,但是它們都含有一個共同的意義“小”。“綿蠻”是小鳥(見《詩經》毛傳),“霡霂”是小雨(見《爾雅》),“蠛蠓”是小蟲(見《爾雅》注)。“小”就是它們的“義核”。同族聯綿詞在語音上的聯繫可以分為以下四種類型:聲軸型、韻軸型、偏轉型和其他型。

2.1 聲軸型同族聯綿詞

2.1.1聲軸型同族聯綿詞的兩個音節具有相同的聲母,而不管它們的韻母有何種關係。它們的義核是由穩定的聲母結構保存的。比如上面說到的“綿蠻”、“霡霂”、“蠛蠓”這一組同族聯綿詞,它們的穩定的聲母結構就是“明-明-”。下面舉出若干組聲軸型同族聯綿詞的例子:

見-見-:薢茩、芵茪、蕨攈

見-來-:果臝、栝樓、果蠃

溪-溪-:坎坷、崎嶇、欦欹

溪-端-:科斗、活東、顆東、款涷、顆涷

溪-疑-:碕礒、磈硊、嵰嶮、崫屼、嵁巗

影-影-:煙煴、抑鬰

影-曉-:依稀、靉霼

影-匣-:鏂銗、錏鍜

疑-疑-:巍峨、岌嶪

定-明-:綢繆、纏綿

並-匣-:跋扈、伴奐

並-匣-:彷徨、徘徊

並-來-:附婁、培塿、瓿甊、痱癗

並-心-:蹣跚、蹁躚、蹩躠、毰毸、婆娑、

明-心-:捫搎、摸扌索

清-來-:蜻蛉、蒼莨、滄浪、蒼狼

從-疑-:嵯峨、崔嵬、巀嶭、崪屹、磛礹、磼礏、齟齬、齱齵

來-幫-:剌癶、狼狽、

來-並-:狼跋、獵跋

來-定-:倰儯、俍偒

來-從-:崚嶒、巃嵷、屴崱、磖磼、髝髞

2.1.2 聲軸型同族聯綿詞的韻母,以疊韻型和對轉型的居多,有些整族詞都是疊韻聯綿詞,呈現出異常整齊的音韻結構。

2.1.3 各類同族聯綿詞中,聲軸型的為數最多。

2.2 韻軸型同族聯綿詞

2.2.1 韻軸型同族聯綿詞具有相同的韻母結構,而聲母不同。它們共同的意義或義核靠穩定的韻母結構維持。如:

-陽-陽:螳蜋、蟷蠰

-元-元:連拳、偃蹇、蜷嵼

-歌-歌:被麗、披離

-支-侯:枝枸、枳枸、枳句

2.2.2 多數情況下,韻軸型同族聯綿詞的各個詞都是雙聲型的,因而呈現出整齊的音韻結構。如:

-幽-魚:躊躇(定紐雙聲)、猶豫(喻紐雙聲)

-物-脂:滑稽(見紐雙聲)、突梯(透紐雙聲)

-鐸-物:瀖泋(曉紐雙聲)、濩渭(匣紐雙聲)

-屋-脂:忸怩(泥紐雙聲)、嘁咨(精紐雙聲)

最後一例,依反切,“忸”女六反,“嘁”子六反,同屬屋韻;依諧聲,“丑”聲“尗”聲上古同在幽部。“戚”聲轉入覺部,幽-覺對轉。這可以說是韻軸型同族詞的一種特殊情況(在不另立入聲韻部的古韻家看來,這就是標準的韻軸型同族聯綿詞了)。考慮到“准疊韻”的情況,那麼,韻軸型同族聯綿詞的數量還要多一些,如:

-物/月-魚:   芞輿、藒車

-屋/侯-脂/支:哫訾、憟斯、喔咿、嚅唲

等等。但是相比之下,韻軸型同族聯綿詞的數量比起聲軸型的來要少得多。

2.2.3 自《楚辭·卜居》連言“哫訾憟斯喔咿嚅唲”、“突梯滑稽”,《荀子·議兵》疊用“鹿埵隴種東籠”以下,辭賦家尤好疊用聲軸型和韻軸型的同族聯綿詞,以此來加強鋪陳誇張的表達效果。《文選·魯靈光殿賦》:“亂曰:彤彤靈宮,巋嶵穹崇,紛庬鴻兮。崱屴嵫釐,岑崯崰嶷,駢巃嵸兮。連拳偃蹇,崘菌踡嵼,傍敧傾兮。歇欻幽藹,雲覆霮,洞杳冥兮。蔥翠紫蔚,礧碨瓌瑋,含光晷兮。”短短六十字中有十四個疊韻聯綿詞,六個雙聲聯綿詞,一個重言詞,其中有聲軸型同族聯綿詞四組,韻軸型的同族聯綿詞三組。諸如此類的文字,在辭賦家那裏是並不稀見的。這裏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辭賦家們按照同族聯綿詞語音聯繫的規律,創造了大量的聯綿詞。

2.3  偏轉型同族聯綿詞

2.3.1偏轉型同族聯綿詞的兩個音節中有一個是相同的,另一個音節不同,或聲異,或韻異,或聲韻全異。比如:

空侯、坎侯;    顆涷、款涷;    石榴、楉榴;    蛷傁、蠷螋

兜鍪、鍉鍪;    滉瀁、混瀁;    蝘蜓、螾蜓;    蚍蜉、蟞蜉

蘆菔、萊菔;    倉庚、商庚;    筕篖、佯篖;   

鴝鵒、鸛鵒、鸜鵒;(以上後字相同,前字轉變)

諸蔗、諸柘;    巴苴、芭蕉;    鶹離、鶹鷅;

伯勞、伯趙;(以上前字相同,後字轉變)   

莎雞、酸雞、樗雞、樗鳩;(以上前三者後字相同,後二者前字相同)

2.3.2 屬於這一類的還有一些與重言詞相關的聯綿詞,如:

優優、優猶;    契契、契闊;    壙壙、壙埌;    蒼蒼、蒼狼;

蜿蜿、蜿蜒;    鬰鬰、鬰鞅;(以上前字相同,後字轉變)

爛爛、粲爛;(以上後字相同,前字轉變)

2.3.3 有些作為事物名稱的聯綿詞,在不同的方言中常常有不同的形態。這些不同形態之間往往有這種偏轉型的關係。如《方言》所載:蜻蛉謂之蝍蛉;螻螲謂之螻蛄;蟬,宋衛之間謂之螗蜩,陳鄭之間謂之蜋蜩;蛥蚗,楚謂之蟪蛄,或謂之蛉蛄,自關而東謂之虭蟧,或謂之蝭蟧;鳱鴠,自關而西秦隴之內謂之鶡鴠;杷,宋魏之間謂之渠挐,或謂之渠疏,等等。

2.4  其他類型的同族聯綿詞

2.4.1 這裏說的不是那些雖然同義(甚至是一物之異名)、卻沒有聲音上的聯繫的聯綿詞。這裏所說的是這樣一些同族聯綿詞,它們在聲音上具有某種聯繫,卻很難概括到上述三種類型中去,而且彼此間又很不同,因此這裏都放到“其他”的項下,比如:

憛悇、悇憛;  斒、斒;    鞦韆、韆鞦 (以上顛倒)

麗爾、靡麗;  猶豫、夷猶  (以上顛倒而小變)

靄靄、晻曖  (疊字轉為雙聲)

嶄巖、嵾嵯  (疊韻轉為雙聲)

砏汃、輣軋  (上字聲軸,下字韻軸)

2.5  分類的觀察和詞族的觀察,是從兩個不同的出發點進行的。從一個聯綿詞內部兩音節間的關係着眼進行觀察,注意它們語音上的同異,結果是把聯綿詞劃分成若干類別;從一個聯綿詞與其他聯綿詞之間的關係着眼進行觀察,注意它們音義上的聯繫,結果是得到了一組組的同族詞。聯綿詞在形成、發展、演變中呈現出來的語音的歷史現象,相當大的程度上凝固在這種平面的類族之中,就如同大千世界中並存着的千百萬動植類群,正是它們億萬年來進化鏈條的投影一樣。正因為如此,它們引起了音韻學研究者的極大興趣。

§3.歷史的觀察(一):來源

3.0  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歷史,聯綿詞也不例外。從靜止的、描寫的觀點說,我們應當把聯綿詞看成一個雙音節的整體,不要犯望文生義的錯誤。但是若從歷史發展的觀點來觀察,我們就不能不對聯綿詞進行細緻的分析解剖了。庖丁為文惠君解牛,開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牛當然是一個整體,但是郤窾之間可以遊刃有餘,因為它是有結構的。聯綿詞也是一樣。

3.0.1  單音節詞根是漢藏系語言古老形態的顯著特徵。漢語中的聯綿詞並非與單音節詞一樣是與生俱來的。以下兩個現象是漢語史上顯然的事實:一是先秦文獻比起兩漢文章來,聯綿詞要少得多;二是同一時期的文獻中,散文比起詩賦來,聯綿詞要少得多。從這裏我們可以合理地得出兩個結論:一,聯綿詞是逐漸產生、增多的;二,聯綿詞的大量增多是與文章注重修辭、講究音韻的節奏和諧與優美是分不開的。在此我們進一步提出如下看法:聯綿詞應是由單音節詞根發展而來的。至少有相當一部分聯綿詞,可以通過縝密的有根據的分析,弄清它的單音節來源。下面試從五個方面分析聯綿詞的來源。

3.1  分化

3.1.1 有相當一部分聯綿詞,很明顯地是由單音節詞分化而來的。《詩經·鄘風》“牆有茨”毛傳:“茨,蒺藜也”;《左傳·宣公十二年》:“守陴者皆哭”杜注:“陴,城上俾倪”;《方言》:“齊人謂椎為終葵”。那麼我們怎麼能斷定是單音節詞分為二,而不是聯綿詞“疾言”成單音節呢? 理由很簡單,語音的規律應當是共同的,我們有很多證據說明單音節詞向雙音節聯綿詞的方向變化,而不是相反。《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晉侯之豎頭須”,《韓詩外傳》作“裏鳧須”,比較藏語:dbu“頭”,dbu分化正為“裏鳧”(俞敏1949,1982)。《國語·周語》“敬事耉老”,韋昭注:“耉,凍黎也。”《說文》:“耉,老人面凍梨若垢也。”比較藏語:dri“垢”,dri分化正為“凍黎、凍梨”。《爾雅·釋器》:“不律謂之筆”,比較藏語:bris“書寫”(《史記·孔子世家》“筆則筆,削則削”,筆正是書寫之義。)bris分化正為“不律”(俞敏1980)。《說文》:“胄,兜鍪也。”段玉裁注:“按古謂之胄,漢謂之兜鍪。”比較藏語:rmog“胄”。兜鍪,《漢書》又作“鞮鍪”。rmog分化為兜鍪或鞮鍪,這很好解釋,“兜”或“鞮”僅僅表示一個首碼輔音,因此雖不同字卻雙聲。

3.1.2 單音節詞分化為聯綿詞的情形大體上有兩類。如dbu之為裏鳧、rmog之為兜鍪是一類,是由首碼輔音分化出來成為聯綿詞的前音節;dri之為凍梨、bris之為不律是另一類,聲母輔音獨立出來為一音節,原先的介音成為聯綿詞後音節的聲母。前一類的還如:

蒙——童蒙    比較藏語:rmongs“愚昧”

婪——貪婪    比較藏語:rlam“貪取,貪占”

更多見的是後一類的分化現象:

強——強梁    比較藏語:mkhrang“強健、堅固”

谾——谾豅    比較藏語:klung“河谷”

拂——弼戾    比較藏語:dbres“翻轉、揙起、歪帶”

顱——頭顱、髑髏  比較藏語:dpral“額顱”

3.1.3 上古介音r/l在單音節詞分化為雙音節聯綿詞說起着很大的作用。《說文》:“𨷻,妄入宮亦也。”《漢書》作“闌”,《成帝紀》:“闌入尚方掖門。”𨷻、闌分化為“奸蘭”、“間闌”。《史記·匈奴列傳》說:“漢使馬邑下人聶翁壹奸蘭出物與匈奴交。”《漢書·匈奴傳》作“間闌”。依《漢書音義》,“間闌”義為“私出塞”。然則《說文》:“𨷻”、《漢書》“闌”、“間闌”、《史記》“奸蘭”,實為一詞,皆由*kran分化而來:

                                間闌 *kran ran

    *kran 闌(從柬聲)——      奸蘭  *kan ran (《史記集解》:奸音幹。)

                                𨷻   *ran

藏語rkun“盜賊,竊者”,可以與之對比。類似的情況如:

監-監臨;  鏉-鏉鏤;  駁-駁犖;  卓-卓犖;  逴-逴躒

皪-皪犖;  暴-暴樂;  乖-乖剌;  斑-斒斕;  瓜-瓜蓏

這類聯綿詞都是由一個二等字加一個來紐字組成的,這個事實證明李方桂關於二等字有*r介音的理論是正確的(見李方桂1980)。像這樣的聯綿詞還可以舉出很多:欂櫨、杔櫨、慳恡、顤顟、侾佬、窐寥、砊硠、輷輘,等等。此外,有些雖非二等字與來紐字組成的聯綿詞相當一部分也可以證明是由“聲 - r - 韻”類型的音節分化而來的(見施向東1994),比如:住—逗留、𥛅—祝𥛅、邾—邾婁;附—附婁、痱—痱癗、風—孛纜、泛—氾濫,等等,分化的跡象是十分明顯的。

    3.1.4 這類由單音節詞分化而造成的聯綿詞,在音韻上有自身的特點,一般不是雙聲型的;多數是疊韻型的,有些是對轉型的;往往第一音節是入聲,顯示出這一音節本來是由一個輔音衍生出來的跡象。

    3.2 重疊

    3.2.1 重疊形式的聯綿詞的存在有力地說明了聯綿詞來源於單音節詞。《詩經·邶風·北風》:“雨雪其雱”、“雨雪其霏”,《小雅·采薇》則作“雨雪霏霏”,蔡邕《初平詩》:“天陰雨雪滂滂”,“滂滂”同“雱雱”。《淮南子·本經訓》:“巍闕之高”,高注:“門闕高崇巍巍然,故曰巍闕。”《爾雅·釋天》:“春曰蒼天。”李注:“春萬物始生,其色蒼蒼,故曰蒼天。”這些重言聯綿詞的來源都是非常清楚的。古籍中使用重言詞不可勝舉。在最古老的那些文獻中,重言詞比其他種類的聯綿詞更常見。如《周易》:乾乾、坦坦、愬愬、翩翩、謙謙、眈眈、逐逐、幢幢、嘻嘻、蹇蹇;《尚書》:湯湯、蕩蕩、烝烝、穆穆、呱呱、蹌蹌、聒聒、桓桓、平平,丕丕;《詩經》:關關、喈喈、詵詵、振振、薨薨、繩繩、揖揖、夭夭、灼灼、蓁蓁;《楚辭》:謇謇、冉冉、纚纚、浪浪、曼曼、總總、曖曖、菲菲、欣欣、皎皎;《論語》:切切、偲偲、夭夭、侃侃、怡怡、空空、便便、恂恂、洋洋、皇皇;《孟子》:由由、岌岌、芒芒、昏昏、昭昭、欣欣、泄泄、施施、盻盻、悄悄,等等。

    3.2.2 這種由單音節詞重疊而成的聯綿詞,絕大多數與該單音節詞在詞義上是一致的。但是也有一些,單字義與整詞義並不一致,望文生訓便會造成錯誤。造成這種情況有兩個原因:一是擬音,二是假借。說到底,擬音也是假借。比如“關關”是擬鳥鳴聲;“薨薨”,毛傳釋為“眾多也”,看來也是擬眾蟲轟飛之聲。《周易·履卦》:“履虎尾愬愬”,子夏傳:“愬愬,恐懼貌。”按《說文》,“愬”是“訴”字的或體,與恐懼義無涉。《說文》引《易》作“履虎尾虩虩”,雲:“虩虩,恐懼也。”《周易·震卦》:“震來虩虩”,鄭玄、馬融並雲:“虩虩,恐懼貌。”然則“愬”當是“虩”字的假借。聯綿詞本來多用假借字。使用聯綿詞本不必拘泥於正假之分的。但是當我們認真考察詞源時,這一點就不是多餘的了。

    3.3 聚合

    3.3.1 眾所周知,聯綿詞要作為整體來對待,不能像合成詞那樣來分析它的意義,以免望文生義,曲解詞義。比如“望洋”決不是“望其洋”,“猶豫”也決不是“犬子為猶,猶性好豫”,等等。但是,經過縝密的分析,確實可以發現,有一些聯綿詞本是由兩個單音節詞根聚合成的,它們有着與其他聯綿詞相同或相似的語音特徵(包括描寫的特徵與歷史的特徵),被人們相承沿用,成為非常固定的雙音節詞,並在聯綿詞的詞族中佔有了自己的地位。我們自然不能把這些詞排斥在聯綿詞的範圍之外。比如《說文》人部:“儳,儳互,不齊也。”“儳互”一詞也見於《玉篇》、《集韻》、《類篇》、《聯綿字典》等,可見它是公認的聯綿詞。但是文獻中“儳、互”兩字常常獨立使用。《左傳·僖公二十二年》:“鼓儳可也”,杜注:“儳嚴未整陣,皆不齊之意。”《國語·周語》:“冒沒輕儳”,韋注:“進退上下無列也。”兩注皆與《說文》“儳互”義同。也可重言之。《廣雅·釋訓》:“嶄嶄,高也。”《詩經·小雅》“漸漸之石”,毛傳:“山石高峻”。“嶄、漸”與“儳”同,“高峻”與“不齊”義相成。“互”字與“五、午、牙”聲義相通,皆為交錯不齊之貌。《漢書·劉向傳》:“宗族磐互”,顏注:“互字或作牙,謂若犬牙相交入之意也。”《釋名》:“牙,樝牙也,隨形言之也。”“樝牙”與“儳互”同。《說文》以“儳互”釋“儳”,《釋名》以“樝牙”釋“牙”,是“儳”與“互、牙”同意。合而言之則曰“儳互”、“檀牙”。這一類聚合式聯綿詞還如臲卼、磽確、誣拏、饕貪、伉儷等等。   

    3.3.2 有些學者認為,非重言詞只有在與組成它的兩字單用時詞義毫不相干時,才能承認它是聯綿詞。我們認為這一標準是不妥的。如“儳互”一詞,與上文以“從-疑-”為聲軸的一組同族聯綿詞(見§2.1.1)在音義上的聯繫無論如何是分不開的。我們認為,與其他聯綿詞在詞族上有無音義聯繫,才是區別聚合式聯綿詞和並列式複合詞的標準。

    3.4 增衍

    3.4.1 有一些聯綿詞的兩個音節,其中一個音節的意義相當於或大體上相當於整詞的意義,也常常可以單用,另一個音節單獨拿出來則完全與整詞意義無關。我們稱這種聯綿詞為“增衍式”的聯綿詞。如《說文》:“逮,唐逮,及也。”段注:“唐逮雙聲,蓋古語也。”今按《爾雅》《方言》以及《周易》《論語》《公羊》《禮記》《漢書》等注解,並雲“逮,及也。”而“唐”字絕無訓“及”者,故純為增衍出來的音節。類似的還如:

唐—哃𠹔 《說文》:唐,大言也。《廣韻》,哃𠹔,大言。

次—次且、趑趄  《說文》:次,不前,不精也。《周易·夬卦》“其行次且”釋文:次,馬(融)雲,卻行不前也;且,馬雲,語助也。

蝠—蝙蝠  《說文》:蝙蝠,服翼也。藏緬語詞根*bak"蝙蝠”。(白保羅1972)

    3.4.2 一些分離型的聯綿詞也由增衍所致,如:

錞—錞于  《周禮·鼓人》:以金錞和鼓。注:錞,錞於也。

龍—龍古  《詩經·鄭風·山有扶蘇》:隰有游龍。毛傳:龍,紅草也。而《爾雅》:紅,龍古。

鵜—鵜胡、鴺胡  《詩經·曹風·候人》:維鵜在梁。毛傳:鵜,洿澤鳥也。《說文》:鴺,鴺胡,洿澤也。

    3.5 轉變  

3.5.1 聯綿詞的產生有時間層次的不同。有些聯綿詞可以追溯它的單音節詞來源,而有一些則很明白地顯示出它是由其他聯綿詞轉變而來的,在上述“詞族”一節中討論的“聲軸、韻軸、偏轉”等類型,不僅具有描寫的意義,同時也具有歷史的意義。它顯示出一些聯綿詞是怎樣由另一些聯綿詞轉變而來的。王國維《觀堂集林》五:“《釋草》:果臝之實栝樓;《釋蟲》:果蠃,蒲盧。案:果臝、果蠃者,圓而下垂之意,即《易·雜卦傳》之果蓏……故物之圓而下垂者,皆以果蓏名之。栝樓亦果臝之轉語;蜂之細腰者,其腹亦下垂如果蓏,故謂之果蠃矣。”這段話指出了在一組聲軸型同族聯綿詞中存在的轉變關係。需要補充的是,“果蓏”也不是最早的語源。金、甲文“果”字皆無下垂意。黃侃指出:“瓜之音衍長則曰瓜蓏。”(黃侃1936) 此說大是。按金文“瓜”字,與王國維所說“圓而下垂”之義若合符節。“瓜”是二等字,分化為“瓜蓏”,又連音變讀為“果蓏”,這樣,整個轉變層次就非常清楚:

    瓜—瓜蓏—果蓏—果臝/果蠃/栝樓

類似的還如:

    次——次且、趑趄——蝍蛆——次蠹

                        踟躕——蜘蛛

                        彳亍——跮踱——躊躇

    猶豫—夷猶—夷由—蜒蚰

          ∣    ∣

          螔蝓  螾𧊔             (以上並參見王國維《觀堂集林》五)

    3.5.2 由重言詞轉變成雙聲型或疊韻型聯綿詞也是常見的,如:

        微——微微——靡靡(《方言》:靡靡,細好也)——靡麗(細好也,見《說文》注)

                      溟溟(《說文》:小雨溟溟也)  ——溟濛(《玉篇》:溟濛,小雨也)

                  ∣                          ∣

                      霢霂(《說文》:霢霂,小雨也)    蠛蠓(小蟲。《列子》雲:因雨而生)

        緜——緜緜(《素問》注:緜緜言微微)——緜聯(《說文》:緜聯,微也)

                                                 緜蠻(毛傳:緜蠻,小鳥)

    3.5.3 由轉變而來的聯綿詞絕大多數與原詞有聲軸關係,因此古人多以“一聲之轉”來概括這種現象。但是也有一部分是韻軸型的。重言詞轉變而來的聯綿詞除了與原詞有聲軸、韻軸關係外,多保存偏轉關係。

    3.6 擬聲

    3.6.0 擬聲本以模擬自然和人類的聲音為目的,但擬聲詞作為詞,它就不再是純粹的模仿,而是遵照語言的共同規律來構造自身。因此,擬聲的聯綿詞,無論從分類的角度還是從詞族的角度看,它與其他聯綿詞均無不同。

    3.6.1 從分類說,如:

雙聲型:玲瓏、錚槍、嘲哳、瀖泋

疊韻型:琅璫、嗚呼、哺咀

重言型:關關、噰噰、令令,薨薨

對轉型:噫嘻、於戲、嫛婗

分離型:鏗鏘、殿屎

    3.6.2  從詞族說,如:

聲軸型:於戲,噫嘻

韻軸型:許許、所所

偏轉型:嚄嘖、嚄唶、嚄責、嚄咋

    3.7  除了以上六種之外,有少數本來是普通的合成詞,由於書寫或其他的原因,以訛傳訛,而混跡於聯綿詞中的。比如:“蚇蠖”本作“尺蠖”(見《周易·系辭》),以其行屈伸,如布尺量物,故名尺蠖(見《爾雅翼》廿四);“瑪瑙”本作“馬腦”,以其色或如馬腦,故名(見《玄應音義》廿二);“枸榾”,木名,按《本草綱目》注,因其木色白如狗骨,故名;“鸅鸆”,鳥名,本作“澤虞”,以常在澤中,見人則鳴,象主守之官,故名(見《爾雅》注),如此等等。這些詞有的是雙聲型(枸榾),有的是疊韻型(蚇蠖),有的是對轉型(鸅鸆),不知它們來源的人,很難看出它們與真正的聯綿詞有何不同之處。

§4.歷史的觀察(二):流變

    4.0  聯綿詞是漢語中相當複雜的語言現象,在它的產生、發展、變化中,可以看到有許多語音規律在發生作用。聯綿詞正是在這許多規律的合力下曲折地發展着的。下面是我們一些初步觀察的結果。

    4.1 元音和諧

    4.1.0 在某些語言中有元音和諧(Vowel Harmony)的規律,即在某種多音節詞中,所有元音都具有某個共同的特徵。漢語聯綿詞疊韻型和對轉型的數量之多,某種程度上可以用元音和諧的規律來解釋。

    4.1.1 單音節詞分化為雙音節的聯綿詞時,這種現象是十分明顯的。具體的例子在上文(§3.1)已舉出很多,這裏不再重複。需要指出的是,“胄”之變為“兜鍪”或“鍉鍪”,都見於早期的文獻,但是疊韻的“兜鍪”流傳下來,頻頻出現在後代的語言中,而“鍉鍪”卻沒有甚麽生命力。藏語drum貪婪,rlam貪占,可與漢語“貪婪、貪惏”比較。《左傳》作“貪惏”,《離騷》、《淮南子》、《後漢書》並作“貪婪”。“今”聲、“林”聲上古音都屬侵部,依中古反切則貪、婪、惏皆讀入“覃”韻。在這個聯綿詞中,元音始終是和諧的。但是“惏”字中古以下仍有“犁針切”的讀法,這大約就是“貪惏”最終被“貪婪”排擠出局的原因。

    4.1.2 有些原來非疊韻型、非對轉型的聯綿詞,在後來卻變成了疊韻型、對轉型的,這也是元音和諧的規律發生了作用。比如:

    委蛇(或作委佗/委它/委施/逶迤等),“委”字古韻與“蛇佗它施迤”等字不同部,但後世一概讀作疊韻。

    嫛婗,古韻殹聲字屬質部,兒聲字屬支部,但是《玉篇》以下此詞皆讀疊韻,故詞又作“嫛彌”,爾聲字古韻屬脂部,脂質正對轉。

    璘㻞,古音疊韻真部。扁聲字後世轉入山攝,故詞又作“斕斒、斒斕”,仍為疊韻。

    蹁躚,古音遷聲字屬元部,扁聲字屬真部,後世扁聲字讀人山攝,與躚疊韻。詞又作“跰𨇤”(見《莊子》),釋文“步田、悉田”兩反,引崔本作“邊鮮”,則也因聯綿詞而疊韻。

    咎繇,人名,古韻咎屬幽部,繇屬宵部,《尚書》、《詩經》皆作“皐陶”,古音疊韻幽部;中古依反切皐在豪韻,陶繇在宵韻,為准疊韻。

    坎侯(《藝文類聚》四引《凡將篇》),轉為空侯,侯東正對轉。

    旖旎,此詞見於《楚辭》、漢賦等多種文獻。奇聲字屬歌部,尼聲字屬脂部。但學者都以為此詞同《說文》旖施、《詩經》猗儺,則旎字也受了旖字的同化而讀人歌部了。中古“旖旎”疊紙韻(支韻的上聲),按奇聲字轉入支紙韻是常例,而尼聲字轉入紙韻則是僅見的。《廣韻》支紙寘三韻,只有紙韻“女氏切”小韻有“狔旎抳”三字,此三字的讀音完全是由“猗狔、旖旎,掎抳”這三個聯綿詞造成的。

    燠休(見《左傳》),《玉篇》作“噢咻”,上古音幽覺對轉,中古奧聲字轉入皓號韻,休聲字在尤韻。但是《廣韻》“噢咻”二字都在麌韻。中古麌韻的音值與上古幽部的音值大致相同,這是聯綿詞的語音超脫了文字的束縛而保持着元音的和諧。

    蝘蜓,蜓本音“特丁切”,《廣韻》音“徒典切”,兩字疊銑韻。

    薜荔,古音辟聲字屬錫部,劦聲字或說屬盍部,或說屬質部。但此詞《玉篇》《廣韻》皆疊霽韻,霽與錫為對轉,則荔字的元音明顯地受到了薜字的同化。

    坎廩/坎壈,下字皆從稟聲,古音屬侵部,而欠聲字古音屬談部,但諸家音切廩、壈皆“盧感切”,與坎疊韻。

    瑇瑁,本為覺幽對轉型聯綿詞,後世或作玳瑁/蝳蝐,《爾雅》釋文:“瑇,徒妹反,瑁音妹。”字移音轉,而元音和諧關係不變。

    瞑眩,此詞見於《尚書》、《孟子》、《國語》等。冥聲字古音屬耕部,但所有注音者所給的切語,瞑字都讀人霰韻,如《釋文》音“莫遍反”,《一切經音義》音“眠遍反”,都與眩疊韻。

    寂寥,古音疊韻幽部。寂字中古轉入錫韻,寥字中古轉入蕭韻,但在“寂寥”一詞中寥音“郎擊切”,亦隨寂字轉入錫韻,故詞又作“寂曆”。

    4.1.3 由語音變化造成的同族聯綿詞,聲軸型的占多數(見§2.1、§3.5.3)。這類同族聯綿詞聲母結構穩定,韻母發生變化,但是絕大多數的聲軸型同族聯綿詞在韻母變化中保持了元音的和諧。此類例子不勝枚舉。如:

鏂銗(疊韻侯部)一錏鍜(疊韻魚部)

逍遙(疊韻宵部)一襄羊(疊韻陽部)

屏營(疊韻耕部)一仿徨(疊韻陽部)

伴奐(疊韻元部)一跋扈(月、魚部對轉)

及至兩漢以下,同族聯綿詞激增,而這一規律依然起作用,如:

崚嶒(疊蒸韻)一巃嵸(疊東韻)一屴崱(疊職韻)一磖磼(疊合韻)一髝髞(疊豪韻)

嵯峨(疊歌韻)一崔嵬(疊灰韻)一巀嶭(疊屑韻)一崪屹(疊沒韻)一磛礹(疊琰韻)一磼礏(疊合韻)一齟齬(疊語韻)一嶕嶢(疊蕭韻)

    4.1.4 經學史上曾有一段有趣的爭論。《詩經·小雅》有“靺鞈”一詞,毛傳:“靺,染革也。一入曰靺(此依王引之說)。”許慎《說文解字》從毛說,並釋“靺”字為從韋末聲。鄭玄《毛詩箋》及《儀禮注》則以“靺”為“茅蒐”的合聲,讀“蒐”為“鬼”,讀“靺”為“妹”,則“靺”字當從“未”聲。古音“未”聲屬“物”部,“末”聲屬“月”部。今按:兩說可以彌合。蓋“靺”字古義為“染革”,古字從“末”聲,毛、許本不誤,但“靺鞈”一詞慣用之下,不免受語音規律的支配而發生元音的同化:

        靺鞈*muat kəp " *muət kəp

* muət正好是“妹”的讀音,故鄭說得以成立。至於“茅蒐”合聲為“靺”,則恐怕是音變發生之後的一種附會的說法。“蒐”字屢見於經典,歷來注音“所留反”,鄭玄本人注經,除了本例之外,也從無“蒐”音“鬼”之說。《說文》“蒐”字從鬼、艸會意,並非形聲字。這件經學上的懸案,能以元音和諧規律加以解釋,亦一快事。

    4.1.5 聯綿詞連音變讀所反映的元音和諧規律不是一種個別的現象,它是一種潛入人們意識深處的語言積習。藏文phru,漢譯文“氆氌”,佛典翻譯中Arhan(<Arhat)譯作“阿羅漢”,prajñā譯作“鉢羅若”,bhadra譯作“跋陀羅”,skandha譯作“塞建陀”,等等,所增音節“氆、羅、鉢、陀、塞”的元音,無不與相鄰音節的元音和諧,這決不是偶然的。

    4.2 聲母和韻尾的同化

    4.2.1 聲母的同化不如元音和韻尾那樣容易觀察,因為古聲母的研究尚不及韻部的研究來得透徹。下面主要依據諧聲和反切來討論音變:

    櫝轤,來母雙聲。按:櫝本音徒穀切,隨轤而讀為來母,詞或作“樚轤”。

    磊砢,來母雙聲。按:可聲字本讀牙音聲母,砢字隨磊字讀為來母。

    谽谺,曉母雙聲,詞或作“谽呀、唅呀”。按:牙聲字本讀疑母,因為“谽”音“許鹹切”而隨讀曉母。

    痶瘓,透母雙聲。今或謂“癱瘓tānhuàn”,瘓字讀喉音,與諧聲合。《廣韻》:“痶,他典切;瘓,土緩切”,瘓字讀透母,當隨痶字來。

    囁嚅,日母雙聲。按:此詞《切韻》作“讋咮”,章母雙聲。《說文》作“讘吺”,章母雙聲。張有《復古編》以為“吺”音“汝俱切”,則是認為“讘”字應從“聶”聲,上古音是泥母雙聲。此本一語,聲雖屢變,而隨在皆雙聲,可見同化作用的力量之強。

    4.2.2 韻尾的同化更為多見。許多對轉型聯綿詞經過韻尾的同化變為疊韻型聯綿詞,如:

    𦘴胍,《廣韻》“當孤、古胡”兩切,疊模韻。按:乇聲字上古本屬入聲鐸部,此隨“胍”字轉人模韻。

    玫瑰,按:“玫”從“文”聲,本屬陽聲文部,此隨“瑰”字轉入陰聲微部。

    峛崺,上古音月-歌對轉,中古“峛”字隨“崺”字轉入陰聲,疊紙韻。

    荔支,按:“荔”字從劦聲,上古音屬質部(一說屬盍部,見§4.1.2“薜荔”條),但在此詞中,“荔”中古音“力智”切,隨“支”字轉入陰聲,詞或作“離支”,則成為完全的疊韻型聯綿詞了。

    獦狚,按:“狚”字從“旦”聲,本音“多旱切”,此隨“噶”字轉讀入聲,疊曷韻。

    布擭,按:蒦聲字古音屬入聲鐸部,此轉入陰聲,與“布”疊暮韻。

    揾抐,按:昷聲、內聲字上古文—物對轉,而《廣韻》“烏困、奴困”兩切,是“抐”字隨“揾”字轉讀陽聲;但是“膃肭、殟𣧍”,《廣韻》皆“烏沒、內骨”兩切,是“膃、殟”’隨“肭、𣧍”轉讀入聲。雖然音變方向不同,而韻尾同化則一。

    菥蓂,《廣韻》“先擊、莫狄”兩切。古音冥聲字屬陽聲耕部,此讀入聲而疊錫韻。

    4.2.3 上述元音和諧、聲母和韻尾的同化,都是遠同化,是兩音節相應位置上的語音成分互相影響而產生的變化。在聯綿詞中,還有一種近同化,發生在第一音節的末尾和第二音節的開頭這個輔音叢中。如:

鳱鴠(見枚乘《七發》),疊韻元部,或名鶡鴠(見《方言》)、渴旦(見《說文》)、曷旦(見《禮記》)。很明顯,“鳱”的韻尾n受“鴠/旦’的聲母t的同化變為t,故前字變成了入聲字鶡/渴/曷。

鴶鵴(見《爾雅》) →擊穀(見《方言》),吉聲字古音屬質部,收舌音t,而毄聲字古字屬錫部,收牙音k。由於受後字聲母k的同化,t→k,“鴶”就變成了“擊”。

狼跋(見《詩經》) →獵跋(見《說文》)。前字韻尾受後字聲母同化,N→p。

    4.2.4 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那就是在實際語音中發生同化的過程中,在文字上卻往往表現出異化的表像。比如上述鳱鴠/鶡鴠/渴旦/曷旦這一組聯綿詞,還有寫作“盍旦”(見《禮記·坊記》引逸詩)或“可旦”(見《太平御覽》引《說文》)的。由於同化作用,不管“盍”的韻尾p還是“可”的韻尾r,都會被同化為t,實際讀音其實是一樣的。《禮記》釋文“盍音渴”,正反映了這—同化過程。那麼,“盍旦”或“可旦”的寫法,就是一種故意的異化了。

§5.有益的啟示

    5.0 對聯綿詞橫向和縱向的觀察,給了我們很多有益的啟示。我們可以得出以下這樣的結論:

    5.1 聲軸型同族聯綿詞在漢語同族聯綿詞中數量最多。這與漢語單音節同族詞中以聲母為紐帶者數量最多是一致的。這說明上古漢語中(尤其是在聯綿詞中)聲母在傳遞語言信息時具有較大的意義。清儒由於對上古漢語韻部的研究比較充分,而對上古聲母的認識比較模糊,因此對語言中聲義相通的現象,或者用“一聲之轉”含糊過去,或者僅認為“轉注假借必同部”(按指同韻部),忽視聲母的作用。現在應該是澄清這種認識的時候了。

    5.2 大量聯綿詞來源於單音節詞的分化,說明上古漢語和漢藏語系其他古老語言一樣存在音節起首的輔音叢。它包括傳統所謂的聲母,以及首碼和中綴(輔音性介音)。對於這個輔音叢,不僅可以從諧聲系列來研究,也可以通過聯綿詞來研究。比如張琨、張謝蓓蒂(1985)通過漢藏比較證明“攝”的聲母演變過程是*s-n-kj→*s-n-tj→*śj,這很容易從“囁嚅”(雙聲nj-) —“讘吺”(雙聲nj/tj) —“讋咮”(雙聲tj) (見§4.2.1)這一組同族聯綿詞中得到旁證。

    5.3 上古漢語的介音在聯綿詞的演變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特別明顯的是由單音節詞分化而成的聯綿詞,有很多是以來母字為第二音節的,這與漢代以來來母字大量增加的情況也是一致的(參見施向東1994)。介音向聲母的轉化,說明介音在傳遞語音信息中的重要地位。

    5.4 在古漢語的聯綿詞中存在着豐富的語流音變現象,這些現象有的已經形諸文字,但大量的是超文字的。方塊漢字掩蓋了這種矛盾。因此必須衝破文字的藩籬,真正以語言學的眼光來看待漢語漢字。這是理解古代漢語某些疑難問題的一把鑰匙。

    附記:本文最初寫於1986年7月,是為第十九屆國際漢藏語會議準備的論文。由於諸多原因未能赴會,此文也擱置多年。今重新整理寫定,以獻給我敬仰的前輩邵榮芬先生,並求教於音韻學界的先賢和儕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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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漢藏兩族人和話同源探索,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80年l期。

1982:古漢語“風”字確實有過象“孛纜”的音,民族語文1982年5期。

曾曉渝1998:論說聯綿詞,載《紀念馬漢麟先生論文集》,南開大學出版社,1998年。

張  琨、張謝蓓蒂1985:漢語*s-鼻音聲母,見《音韻學研究通訊》第7期,1985年。



K.Verner(1877)说:“不规则性之中一定有规则,任务就在于发现这个规则。”

这里借用常用的“字母”名称代表声母,下同。

 这里标注的是上古韵部,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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